域外墨霊
第一章前途は遠くにある
白馬鎮縣衙吏房中人滿為患,三班衙役齊聚,就連主簿和縣丞兩位大人也在。平日辦差時要分尊卑講上下,此刻卻沒那麼多講究,眾人說說笑笑,熱鬧得緊。
今天這日子口有個小小的名堂:本縣候補捕快蘇景卸任。
眾多衙役、差官湊到一起,都是來給蘇景送行的。一個少年把令牌、制服等物還回吏房,交辦了手續,最後轉回頭,深深一個羅圈揖:“蘇景多謝諸位前輩、長輩這一年的照顧。”
彎著腰、轉著圈行禮,或許是用力過猛,站起來的時候少年好像有點暈,神情迷迷糊糊的……其實不轉圈也一樣,蘇景從小就如此:眼中總帶了些睡意,由此顯得神情總有些迷糊。不過別人沒睡飽時大都會皺著眉,蘇景卻總是唇角勾勾,笑意隱隱,所以他不像沒睡飽,而是正要去睡、就快鑽進美夢的樣子。
對蘇景的致謝,大伙紛紛擺手,有說你小子將來發達了莫忘記老哥哥;有說你遠行時多長個心眼外面不比小鎮那麼平靜;有說將來娶了媳婦記得要帶回來給大伙瞅瞅……衙役們都是粗人,講不出什麼客氣話,但是大伙心裡都明白,蘇景說反了。這一年,是少年在照顧他們。
大捕頭當差快三十年,從未有過一年如蘇景在時,橫刀被打磨得那麼鋒利,枷鎖被保養那麼滑順,官馬被喂養得那麼強壯,公文被打理得那麼整齊,班房、衙房甚至牢房被收拾得那麼乾凈……
蘇景是個外鄉人,還在襁褓時就被爺爺抱著,落戶於小鎮。蘇老漢有醬肉滷蛋的好手藝,開了一間熟食鋪子,過得雖不算殷實,但養活祖孫兩個也還從容。
要說起來,蘇老漢心地厚道與人為善,什麼都好,唯獨有一樣:老漢實在太著緊自己的孫兒了。
蘇景五歲時,被路過的神威鏢局總鏢頭一眼就看中,覺得此子是練武的好苗子,想要把他帶走收做關門弟子,蘇老漢不同意;
蘇景念了私塾,劉夫子覺得他有讀書的天分,想寫封舉薦信,推薦他到州府的大書院去讀書,只要娃娃自己努力,將來考取功名不難,蘇老漢不同意;
最離譜的是三年前,本縣縣令大人升遷調任,大人膝下無子,又很喜歡蘇景,提出想要把他認作義子,帶他一起去新任地,親自調教,將來總會保這孩子一個好前程,可是蘇老漢仍是搖頭。
爺爺捨不得孫兒離開身邊是人之常情,可是像蘇老漢這樣,把別家孩子盼都盼不來的好機會一次次推掉,這哪裡還是疼愛,分明是害了孫兒的前程。
孫子是蘇老漢的,別人說破了嘴巴也有用。倒是蘇景自己,成天迷迷糊糊,也不覺得浪費那些機會有什麼可惜,讀書、玩耍、幫爺爺做事,還有磨刀……
不分白天黑夜,不分場合地點,只要得閑時,他就會從隨身的挎囊中取出一把短刀、一塊條石,鏘鏘地磨個不停。
刀子不過尺餘長,單面開刃,是屠戶常用的、再普通不過的解牛刀;條石更是黑黝黝的全無奇特之處,蘇景就那麼磨啊磨的,從小到大樂此不疲。有好事的街坊問他為何總是磨刀,這樣有什麼好處,蘇景沖人家眨眼睛,滿是納悶地反問:“是啊,有啥好處?”
一晃十四年,蘇老漢去世了。
老人溘逝固然讓人唏噓,不過鎮上的鄉親覺得,這對蘇景未必不是件好事,以後他的前程不會再被爺爺干預,能夠自己做主了。
可是誰也沒想到的,蘇景料理過爺爺的喪事後就跑到衙門裡報名做了候補捕快……與京師或大州府刑部鐵捕不同的,小地方的衙役都是有縣衙私募的,薪俸少得可憐,做的事情卻又苦又累,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。所謂‘車船店腳衙’,是中土世上最最下等的五個營生,絕不應是少年的理想所在,這孩子莫不是傷心過度,真的獃傻了麽?
不過蘇景當差前和大人說得清楚,他只能做一年捕快。一年後爺爺的守孝期滿,他將遠行。問他要去哪裡,還回不回來,迷糊蘇景居然搖頭:都不知道。
和蘇景相處久了的人都明白,少年眼中的睡意、面上的迷糊,並不代表他真實的狀態,充其量只能算是…算是習慣表情吧。一個真的昏昏欲睡的家伙,又怎麼可能被總鏢頭、老夫子、前任大人等等那麼多人看重,又怎麼可能把偌大衙門打理得井井有條。
時光忽忽,彈指一年,白馬鎮候補捕快蘇景卸任,辭別了衙門裡的眾多同僚,蘇景離開了衙門。
遠處隱隱有鑼鼓、鞭炮的響動,想是哪家有喜事,蘇景也不在意,口中哼著個輕鬆調子,向著家裡走去,但是轉過幾條街,迎面就遇到一伙人。十幾個地方上的潑皮閑漢,簇擁著一個青年胖子,一路吹吹打打,放著炮仗,從東來、向西去。
中間青年胖子蘇景認識,鎮上書香門第羅家的次子羅元,這個人讀書很好,十五歲時就中了秀才,最近兩年一直在家苦讀,準備鄉試,一直都是個老實人,不知今天何以如此招搖。
羅元看到蘇景,大聲地招呼:“蘇傻子,你可知,我已拜入青芒山仙家門下,今晚師門就會派劍仙長老來引我去門宗,以後練氣修行、長生可期!”
蘇景有書不讀、有武功不學,卻去當了個候補捕快,不是傻子是什麼?。
可是以前,羅元見了蘇景,都會喊一聲‘賢弟’的。
蘇景哦了一聲,走出幾步他才回過味來,站住,對羅元點點頭:“那恭喜你了。”
說完,正要離開的蘇景忽然想起了什麼,邁步來到了大路中央,擋住羅元:“黃曆上寫,今天正西‘壞事精’巡游西方,忌金忌火…敲鑼放炮的,別向著西面,惹了那位專門壞人好事的神仙不吉利的。你換個方向?”
羅元愣了愣,隨即罵道:“放屁,那是你夢見的黃曆,哪有這樣的神仙,趕緊滾開了!”往日里,這種粗言惡語,是絕不會從謙謙有禮的羅元口中流出的。
羅元年紀輕輕就能考取功名,腦筋自有過人之處,稍稍琢磨了下,就大概猜到了蘇景的意思,笑嘻嘻問道:“童試在即,西街中段的王排正懸梁苦讀;西街尾宋家寡婦的孩兒有病,受不得驚嚇……你不讓我們去西街,是為了照顧他們吧?”
蘇景嘆了口氣:“不信黃曆沒事,但街坊總要照料下的。”
羅胖子‘哈’地一聲尖笑:“王排年年不中年年考,都三十好幾了,還厚著臉皮去參加童試,他也是個傻子,不是傻子,誰能捨得下那張臉皮?宋寡婦的兒子更是個傻子,天生的腦癱子,要我說,嚇死了更好,早死早投胎,沒準來世變個聰明人。你護著他們,不就是傻子護傻子麽?怎麼,你們在玩天下傻子是一家麽?”
蘇景迷糊,撓頭:“我記得,你一直管王排叫世兄、對宋家遺婦喊嬸娘的,還對有她個孩子同情有加……”
羅元才懶得解釋什麼,見蘇景不讓路,他就笑著打斷:“你不讓路,會挨打的…挨過打還會被我們帶上,先去王排家門口放炮,再去宋寡婦門前敲鑼。對了對了,沒準那個兄弟不小心,還會弄傷你的一隻腳腕,你不是要遠行麽?一瘸一拐地趕路,一定很威風。”一群閑漢全都笑著附和,‘仙緣’,與凡人來說可是不得了的事情,那些潑皮們都爭相巴結,現下把羅元哄得開心了,說不定將來就能得些好處。
蘇景這才知道厲害了,似乎更清醒了,帶了睡意的眼裡透出了些光亮,從懷裡摸出了幾張草紙,對羅元道:“我去屙屎。”說完撒腿跑了,讓出了道路。
蘇景很少逞強,攔不住的事情幾乎不會去強阻。
一群閑漢大聲哄笑,不再理會落荒而逃的蘇景,簇擁著羅元,大呼小叫,拼命弄出驚人響動,向著西街走去。
羅元得了仙緣,一想到不久之後自己就能遁法飛天、指揮飛劍殺人千里,心裡無比的暢快,凡間的那點禮法在他眼中簡直就如細雪投爐,茲的一聲消失不見。
正開心得不得了,羅元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大喊:“羅仙家。”
羅仙家高興,覺得這人真懂事,笑嘻嘻地轉回頭,隨即只覺得呼呼風向撲面,不遠處的蘇景,把一塊什麼東西用力向他扔過來。
羅元慌忙中只來得及一側臉,本應正中面門的東西,打到了臉蛋上,‘啪’的一聲響,倒是不疼,但濕漉漉的難受。伸手一抹,一張草紙…還有草紙上黏黏糊糊的馬糞,腥臭撲鼻而來。
羅元暴跳如雷,尖聲大喊:“打他!”一群潑皮蜂擁追去,蘇景不猶豫撒腿就跑,一邊跑一邊嘀咕著:“沒找著狗屎,還好有馬糞。”
西街安靜了,蘇景麻煩了。
但是蘇景會跑,他往衙門附近逃去,果然,繞了幾條街,就在他快被攆上的時候,忽然一聲大喝傳來:“要造反麽?”
大捕頭帶著幾位差官轉出街角,冷眼看著雙方。
潑皮們不敢造次,羅元氣喘吁吁地跑上來,指著蘇景對大捕頭道:“蘇傻子用馬糞扔我,抓他!”
蘇景也喘著,講道理:“我又沒養馬,哪來的馬糞。你莫瞎說。”
羅元怒道:“這是什麼歪理!哪個規定有馬的才能扔馬糞。”
蘇景眨眼睛,神情更迷糊了:“是啊,誰規定的?”
羅胖子頓足咬牙:“你胡攪蠻纏……”
“住口。要麼都滾,要麼認了當街滋事的罪過,今晚都到大牢里睡去!”大捕頭開口,望著羅元:“看今晚來接你的青芒山仙家是會劫獄、還是會在牢房門口等你一夜!”
羅元本有了仙緣,還真就不把大捕頭放在眼中了,可大捕頭的言辭足夠力道,羅胖子也不敢再造次,尖尖地又笑了兩聲,點頭道:“齊頭兒,我學仙有成,再回來看您。”
說完轉身就走,回家洗臉洗澡去了。
大捕頭又望向了蘇景,目光也變得溫和了,蘇景搖搖頭:“我沒事,草紙墊著扔的,手都沒弄髒。”說完,他向大伙伸出手,很有‘你們不信就來聞聞’的意思。
眾差官一起退開、大笑,之後另位捕快嘆了口氣:“還以為羅元是個好孩子,沒想到得了仙緣…怎會如此呢?”
大捕頭半生掌刑,看人看事都極準,搖頭道:“和仙緣沒關係,羅元本性便是如此的。以前老實巴交不敢張揚,所有的念頭都在心裡打轉,任誰都看不出來。如今有了仙緣,便肆無忌憚、不再遮掩了。普通人去修行,即便成不了仙佛,至少也不會成邪魔,可是惡性人……修不出仙果還好,修成了反倒是禍害。”
另個捕快冷笑道:“這幅德行,就算進了青芒仙門,遲早也會被趕出來。”
大捕頭無奈一笑:“他會裝,你當他進了青芒山,會和現在一樣麽?他沒仙緣的時候,還不是把大伙都給唬了。修行之人也是人,沒那麼容易看穿別人本心、本性的。”說著,他嘆了口氣:“算了吧,莫計較了,沒用的。”
蘇景迷糊的,仙家、修行這麼高遠飄渺的事情,他可弄不明白,搔了搔後腦勺,口中重新哼起輕快小調,溜溜達達地回家了……
天黑以後,羅宅門前擺設香案,一家大小垂手肅立,靜靜等待著接引仙家到來。亥時未至,夜空中划起一道綠色光芒,直奔白馬鎮而來。
不長功夫,光芒落於羅宅門前,一個黃袍道士淡淡問道:“羅元何在?”
身著盛裝的羅元急忙答應了一聲,快步跑上前,跪倒在地,恭恭敬敬,臉上滿滿的虔誠:“弟子羅元,拜見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黃袍道士忽然‘咦’了一聲,面露喜色,轉回頭四下張望,仿佛在找什麼東西,片刻後他轉身就走,全不理會正跪在身前羅元。
鏘…鏘…鏘…
一聲聲刀石摩擦的輕響,蘇景正坐在自家院子磨刀。此刻少年,目中、臉上再沒有一絲睡意,他的眼睛是亮的,朗如星,深如夜。
人影一閃,青芒山的黃袍道士躍入小院,也不打擾蘇景磨刀,就站在一旁看著,越看目光就越歡喜。
似乎都沒察覺身邊有人,蘇景也不抬頭,從小到大,磨刀的時候他都異常投入,神采奕奕。直到他覺得刀子磨好了,才把解牛刀、條石收回挎囊中,站起來對黃袍道士深深一揖:“晚輩見過仙長。”
磨刀之後,少年又變回了快要睡著的樣子,就差再打個哈欠,便可以躺下鑽被窩了。
黃袍道士才不在乎他的表情,聲音低沉,開門見山:“少年,可願修行?”
“願意修行,可是不能隨您去,還有一件要緊事情等著我去做。”
白馬鎮上的百姓只知道蘇老漢替孫子推掉了一次次機緣,卻不曉得,這十幾年裡,曾出現在蘇景面前的機會,又何止讀書、習武那麼簡單!
前後有過三位會法術、御劍飛行的仙長,來過蘇景家裡,說他身上暗蘊先天靈氣,想要把他帶回山中傳授修行之法、長生之術。修行事情講究緣法,收徒弟非得你情我願不可,但不必徵詢長輩意見,只要蘇景願意,當初蘇老漢想攔也攔不住!可是蘇景沒走,一直就留在白馬鎮上……
黃袍道士是第四個。
每次劍仙來時,蘇景都在磨刀。不過前三個是不請自來、於雙方都是意外;這一次、第四個卻是蘇景故意引來的。
黃袍眉頭大皺:“你這孩子怎麼如此不曉事,還有什麼事情會比著仙緣更要緊…罷了,你說,你要做的要緊事到底是啥,你拜我門下,那件事我幫你去做了。”
這種說法蘇景以前聽過四次了,所以他第四次使出擺脫糾纏的辦法,伸手入懷,把一枚混不起眼的木鈴鐺托於掌心,亮給黃袍看:“回稟仙長,我要做的事情是這鈴鐺的主人交代下的。”
鈴鐺仿佛有神奇力量,道士一瞥之下,臉上立刻就顯出了駭然,目光閃爍片刻,竟依著同道、平輩禮儀對著蘇景抱手一揖:“打擾小道友了,就此告辭。”
每次都是這樣。但這次蘇景還有話要說,及時開口:“道長請留步,鈴鐺主人曾說過…羅家孩兒品行不端,不合修行的。”
黃袍道士認真點頭:“煩請道友轉告老祖,青芒山絕不會收錄品行不端之人。再祝他老人家勘破仙果、永享逍遙。小道告辭。”羅元能得到拜入青芒山的資格,不是他天分如何,是他父親煩人托竅,使了重金不知輾轉了多少關係給弄來的機會,而且只是個記名弟子,道士根本不把他當回事。
跟著道士輕輕一頓足,又化作一道綠色光華飛遁而起,片刻後,朗朗喝聲從半空響起:“羅元,你仙緣已斷!給本座記得,若你心中再敢動什麼惡念,本座必取你首級!好好做人吧!”
羅元目瞪口獃,全不知道怎麼回事,肥胖的身子晃了兩晃,咕咚一聲摔坐在地,開始嚎啕大哭……
蘇景聽著遠處的哭聲,靜靜站了一會,喃喃念叨了句:“我說去西邊打鑼放炮不吉利,你偏不聽。”隨即轉身回屋,先收拾了行囊,又到爺爺靈前上香,禱念一陣,最後輕聲說:“爺爺,我這就要向黑袍仙長去報恩了,估計幾天內就會離開,您放心,我會安好。”
說完,蘇景又把那枚木鈴鐺取在手中,用力將其捏碎。
三天之後,不見飛天光芒、不見神仙法術,一個黑袍老者突兀出現在蘇景家的院子里。
第二章 少年氣魄
鶴髮雞皮,身板挺直,雖然是老者,卻沒有丁點的慈祥,反倒是透出一股嚴厲味道。
蘇景迎上前來,對黑袍老者躬身施了一禮:“見過前輩。”
黑袍老者上下打量下蘇景,問:“這些年,可有認真磨刀?”
蘇景回答:“從四歲就開始了,有時間便會仔細磨刀。”
“磨刀時有什麼感覺?”黑袍再問,沒什麼語氣。
“十歲以前,磨刀時會很困,沒辦法擋的困,常常會磨著磨著就睡著了。而且平時也總是困的…不是心慌的困,是薰暖舒適的那種困意。但十歲之後不一樣了,不會再困,還養成了習慣,一磨刀心思就會沉靜下來,不被其他事情干擾。”
說起來,蘇景總是帶著些睡意的樣子,還是小時候磨刀養成的毛病,到現在變成了‘習慣’,雖已不困,但眼中困意猶在。
對蘇景的回答,黑袍還算滿意,點了點頭:“當年事情,你爺爺給你講過了吧。”
這次蘇景卻搖搖頭,一臉茫然:“爺爺在的時候,只是吩咐我要好好磨刀;他走的時候,交代我捏碎鈴鐺,自會有仙長來接我,其他的他一概不說,其中的事情還求請仙長指點。”
黑袍老者怫然不悅,顯然在責怪蘇老漢竟然什麼都沒對小娃說,現在還得要他在羅嗦講述往事,不過他的神情雖然不耐煩,但還是耐著性子,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講了講……
十幾年前,黑袍老者途徑北方一座小城,恰逢馬賊作亂入城燒殺。黑袍老者是修行道上的高人,這種人間廝殺在他眼中也不見得和兩窩螞蟻打架有太多區別,並無出手之意,但很快,有一個人引起了他的主意:一個花甲年紀的老者,背上負著個渾身染血的青年漢子、懷中還抱著個嬰兒,正拼出全副力氣逃命。
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,自己都跑不動路,卻還背著個青壯、抱著個娃娃,他的辛苦可想而知,那份親人間同生共死的情誼更讓人動容,黑袍仙長略動惻隱,撤掉法術降落地面,迎上了那老漢。
那是一家三代,老漢背的是兒子、抱著的是孫子,至於老妻和兒媳都已死於戰亂。
可惜的是那個青壯,老漢把他背負在身的時候他還有一絲呼吸,但此刻已經氣絕身亡。老漢懷中的小娃兒,也不知被哪裡飛來的流箭射中,傷在肋下,奄奄一息隨時都會喪命。
逃難中的老漢見黑袍子飛天遁地,知道對方是有厲害法力之人,當即跪在地上大哭哀求,請仙長出手搭救尚餘一息的孫兒,就算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。
黑袍仙長躍下雲頭本來也是想救人的,不過在聽過老漢的哀求、又探過小娃的身體之後,他的心念稍稍一動,先施法護住了娃娃的傷勢,跟著縱起飛劍長聲厲嘯、迎著城中的馬賊就殺上前去。
呼吸功夫,黑袍子就把數百馬賊屠戮得一干二凈,返身回到老漢身旁,以法術、靈丹救下了小娃的性命,這才說道:“救你們只是舉手之勞,我本也沒想過讓你們報恩,但既然你提起,我這裡還當真有一件事,你們能幫得上忙。”
那老漢自然用力點頭。
黑袍子沒去說及誅殺馬賊的原因,但從中不難看出,此人做事一是一、二是二,他救人時沒想過要報答,是‘救了也白救’。後來想起自己有件事情能著落在被救者身上,便要重新再‘計算價錢’,根本不去再提自己對他們的救命之恩,出手殺盡賊人,替祖孫兩個報了大仇,以新的恩惠來抵過請他們做事的酬勞。
不用問,那對祖孫就是蘇老漢和蘇景,至於黑袍仙長,乾脆連衣服都沒換。
熟食鋪後面的小院中,當黑袍老者把往事講到此處,蘇景俯身叩拜,認真道:“叩謝仙長救命大恩、再謝仙長報仇……”
黑袍老者語氣清淡,打斷道:“救命之恩你爺爺當年已經謝過,不用再提;報仇的事情就不用謝了,一樁換一樁的,我不是白白替你們報仇,當初說好的,你要替我做事情的。”
這時候蘇景恩了一聲:“爺爺說過,具體做什麼仙長沒有交代下來,只是賜下了一把刀和一塊條石,要我平時認真磨刀。仙長如此安排,將來必有用處,從小到大,磨刀時我不敢絲毫怠慢的。”
蘇景說得一點不錯,黑袍老者瞪向了他,蘇景笑得挺不好意思……他連後面的事情都一清二楚,前面那些救人、報仇的經過自然早就瞭解了,爺爺全都和他講過。
上次見黑袍老者時他還是嬰孩,蘇景對對方完全沒有印象,捏碎鈴鐺招來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當初的恩公,這才裝作什麼事情都不曉得,要對方說起往事來印證。若是恩公,他替爺爺、替阿爹報恩全無話說,可若來了個不相干的人,蘇景也不會就傻乎乎地跟著對方走。
“為何不裝傻到底?自己半路拆穿謊話,不怕我會見責麽?”
蘇景實話實說:“之前說謊是為了印證身份、以防萬一,但確定仙長身份後,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說謊了。仙長救我祖孫性命、替我全家報仇,大恩如天,哪怕你責怪我也不能再做欺瞞。”
對這番的道理,黑袍老者不笑、不怒,只是微一點頭。而蘇景的話沒說完:“還有一件事,要講與恩公知道。”蘇景說的是羅元仙緣之事,他如何冒用木鈴鐺主人的名義傳話,讓青芒山劍仙不再收徒等等和盤托出。
此事蘇景不說,黑袍永遠也不會知道,可仍是剛纔那個道理,蘇景不想欺瞞恩人。
“你又沒做錯什麼,這種小事,以後少來跟我聒噪。”黑袍冷冰冰得說了句,並未見怪,跟著又問:“對了,你叫什麼?”
“蘇景。”少年報上了名字,稍稍停頓片刻,又笑了起來:“因為整日磨刀,鏘鏘作響,鎮上鄉親又給我起了個綽號,叫蘇鏘鏘。”
蘇景一笑,眼中的睡意一掃而空,眸子變得透亮,由此他的笑容也清澈異常,透出一股爽朗和真誠。
黑袍老者不覺得‘蘇鏘鏘’這個綽號有什麼好笑,還是沒表情的樣子,大袖一甩:“帶上東西,這便隨我去吧。”
蘇景答應了一聲,待取了行囊,卻不見了黑袍的蹤影,正納悶著頭頂忽然響起一陣嘹亮啼鳴,抬頭一看,半空里一頭比著房屋還大的黑色巨鷹正盯著他看。
大鷹對著他把翅膀一招,蘇景只覺得頭昏眼花,再睜開眼睛時不知怎地已經置身於雄鷹背脊上,旋即雄鷹振翅,向著西方疾飛而去。
飛遁九天、縱覽人間,任哪個凡夫俗子經歷這種神奇事情都會興奮,何況蘇景不過十五歲出頭,還未脫少年心性,坐在雄鷹背上眉飛色舞,忍不住的笑著,開心之餘還不忘對巨鷹說道:“仙長原來神駿天鷹得道,九天神物化形!”
之前黑袍要帶蘇景走,跟著老頭消失不見,黑鷹憑空躍出,老者不是精怪是什麼?自家的恩公居然是個化成人形的妖怪,這倒是讓蘇景吃驚不小,不過也只是吃驚罷了,不管妖魔鬼怪,他都是恩公。
黑鷹不理會蘇景,只一個勁地疾飛,蘇景又試探著問了幾句都沒有得到回應,也就閉上嘴巴不再自找沒趣。
飛行了大概三四個時辰的樣子,忽然從蘇景身後傳來了一個慢吞吞聲音:“前方小道友請留步。”
蘇景回頭一看,身後大約十餘裡外,一道赤色弧光閃爍,正攆著大鷹的尾巴追上來。此刻是黑鷹載著蘇景疾飛,不是蘇景駕馭坐騎,停不停他可說了不算,而大鷹也並沒有停頓的意思,相反,飛得更快了些。
見蘇景不肯停,那人又慢悠悠地笑了起來:“前面的小道友,那頭黑鷹怕不是你的吧,這頭畜生倒也算神駿,送與我如何?我有一位老友八百壽元將至,我正愁手上沒有賀禮,把這畜生祭煉了送與他當坐騎,也算有幾分面子了。”
蘇景沒辦法不吃驚,對方笑得客客氣氣,但說出來的話,擺明瞭就是要強取豪奪,黑鷹化形的黑袍老者要是被人家降服了去,蘇景怕是也小命難保。
那人說話雖慢,飛得卻奇快,一句話的功夫里,赤色弧光就趕了上來,並未急著動手,而是與蘇景並駕齊驅。來者是個中年道士,生得也算周正,就是一對門牙稍大,他一笑就會凸出唇外,看著有些詭異。
道士腳下馭著一柄赤色飛劍,正微笑著對蘇景點頭:“貧道是赤練峰佘陽子,請問小道友如何稱呼、師門何處。”
蘇景不理會,黑色巨鷹似乎知道對方的厲害,不敢和佘陽子廝打,雙翅又猛地加力向前飛去,同時開始上下轉折翻飛,看樣子想要甩開敵人。可是敵人遁劍本領奇高,真就仿佛一道電光似的,黑鷹又哪裡甩得脫,追逐半日,劍光依舊緊緊綴在身旁。
佘陽子哈哈大笑,蘇景的心都涼了,就算他不懂法術事情,至少也能看得出形式、看得出這個賊道士吃定他們了。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,黑袍恩公只憑一顆木鈴鐺就嚇退過多位劍仙,必是修行道上了不起的人物,但今天遇到這個佘陽子,卻連逃跑的機會都不存。
蘇景心中暗嘆了一聲,轉回頭望向佘陽子。
佘陽子微笑:“怎麼,小道友終於肯開口了麽?”
話說完,佘陽子就看到那個滿臉困意、睡眼惺忪的少年,忽然展露出一個笑意,清透、爽朗,與之前的倦容強烈反差著。
蘇景笑,講四字:“你惹禍了!”話音未落,雙腿用力一躍而起,他竟直挺挺地從大黑鷹身上跳了下去!
……
蘇景也沒想到的,自己才剛一跳下,腳下就升起一股極柔軟的力量,輕輕托住了身體,下墜的勢子隨之消失。
張開眼睛一看,一道青色祥光把他托浮在半空,之前一直化作黑鷹的黑袍老者又以人身顯形,仍是先前那份不苟言笑的神氣,但目光里卻多出了幾分趣味和好奇,正打量著他。
蘇景脫口而出:“你為何不逃……呃?”話未說完他就看出不對勁了:鷹還在一旁懸浮著。
黑袍是黑袍,雄鷹是雄鷹,原來不是一回事。
再看佘陽子,已經完全變了神情,從目光驚詫到到神情充滿絕大恐懼,愣愣望了黑袍老者片刻,忽然翻身跪倒,磕頭如搗蒜:“小人不知老祖法駕在此,更不知原來是小祖宗在騎鷹玩耍,老祖恕罪、老祖饒命。”
黑袍老者根本不看佘陽子,徑自問蘇景:“你以為,憑你百來斤的分量,會影響黑鷹急行的速度麽?你以為,你跳下去了,它就能甩脫追兵麽?”
蘇景現在還搞不清楚黑袍和黑鷹到底是啥關係,但是他再怎麼糊塗也明白危機已除,自己安全了,鬆了口氣從容應道:“總歸能更快一點。再就是那個賊道士應該會先追我,您…不是,是黑鷹,黑鷹就會有機會逃走了。”
黑袍挑了下眉毛,饒有興趣的樣子:“仔細說說。”
“惡賊搶劫,從來都是一刀拿下然後奪了財物便走,這個佘陽子卻追著我們逗悶子,前前後後飛了大半天的功夫,他很閑很無聊麽?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:他有歹意,心裡也有顧忌。”
真正的世俗少年,怎麼可能會騎著一頭神鷹翱翔?佘陽子的確是吃不准蘇景的來路,這才一路追趕、悶逗,想看看蘇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
第三章 全憑老祖做主
升邪 ! 把自己的想法大概解釋過,蘇景看看黑袍、又看看黑鷹,一貫不怎麼清醒的神情愈發迷茫了:“這個... 您... 哪個? ”
黑袍淡淡應道:「這畜生也沒什麼神異之處,只是多修行了幾年,飛得穩當些,這次我過來只是以神識投影天地,帶你飛遁不難,但有些礙手礙腳,便臨時從你家附近召了它來幫忙。 “說完,他回頭對著仍匐身在旁的佘陽子說道:”你欲奪我晚輩坐騎,我便拿你的飛劍相抵,可有異議? ”
的確是影子,但並非虛構. 是真真正正的實質存在,是有法力、有本領的人物,而這靈識投出的影子,修為或許還不及本尊百分一二,卻足以震懾得佘陽子不敢抬頭,顫聲應道:“全憑老祖做主。 ”
黑袍伸手一招,佘陽子的飛劍立刻被他招致手中。 沒了飛劍的托浮,賊道依舊不敢稍動,施展自身法術跪在高空,額頭上冷汗淋漓。
紅色飛劍藏有靈識,被黑袍握在手中劍不甘心,彷彿一條蛇子似的連連扭曲、掙扎。 黑袍手腕輕輕一顫,只聽『嗡』的一聲輕鳴,劍上附著的暗暗深紅,就好像煙霞一般、霍然從劍身中迸出,但並不遠去、繞劍三尺氤氲瀰漫成一蓬赤色弧光,煞是好看。
再看黑袍手中的飛劍,此刻完全還原成本來的金屬顏色,清亮逼人銀光耀目,黑袍沒什麼語氣:「劍質勉強,祭煉得卻是狗屁。 “說著手腕又是一抖,被震出去的赤色光芒迅速回歸劍身,飛劍重新變回紅色,但再不掙扎了,顯然劍上靈識被抹掉了。
黑袍手腕第三次輕抖,不知用了什麼法術,那把劍迅速縮小,轉眼變成了發釵大小,黑袍隨手把劍拋給了蘇景:「劍上威力,是採集日出紅霞煉就的,談不上實用,不過起來好歹有幾分顏色,青年人喜歡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,拿去吧,過幾天再幫你收了它。 有這個東西防身,高人對付不來,但以前那些想要收你做弟子的,再惹不起你了。 ”
說完也不等蘇景道謝,黑袍再次望向了佘陽子:“算過物,就該說人了,你想殺我後輩,他也真格從又鷹上跳了下去。 ”
黑袍老人做人從來都清清楚楚,不會主動去欺負旁人,但也絕不容旁人冒犯,蘇景是他招去的,坐騎也是他安排的,佘陽子打劫蘇景,算是真正踢到鐵板上了。
佘陽子被黑袍的話驚得臉色煞白,拼了命的磕頭,但一個字也不敢多說。
這時候蘇景忽然插口:“殺人... 不好吧,不知仙長有沒有辦法,給這個賊人種下個禁制,讓他再不敢起異心,以後都老老實實跟隨在恩公身後,做個忠心的奴僕。 若他還不思悔改,老祖也可在一動念間擊殺了他。 ”
蘇景不懂法術,瞎出主意,他可不知道自己上下嘴唇一碰,輕輕鬆鬆所說之事,就算是極道高手也難以完成,可黑袍卻沒有為難的表示,倒是被他一句話裡又是『恩公』、又是『仙長』、又是『老祖』的給說得直眨眼睛。
其實蘇景好歹是捕快出身,對佘陽子這種見財起意、因貪念敢傷命的惡徒全無憐悯之心,殺了就殺了,只是他還有另外一層想法:
佘陽子也有師門、有至交好友,賊道固然該死,但是動手誅殺的肯定是黑袍,蘇景若不勸解,便等若給恩公又結下了仇家、增添了麻煩。 因為自己讓黑袍與人結仇,此為蘇景所不願,是以提出了這樣一個辦法。
黑袍是修行過漫長歲月的前輩高人,少年心中的小小念頭他又怎麼可能看不穿? 黑袍多看了蘇景一眼,仍沒多說什麼,又望向佘陽子:「可有異議? ”
只要能活命,佘陽子哪敢再有奢求,忙不迭點頭:「全憑老祖做主。 ”
蘇景挺開心的,從一旁插口問佘陽子:“你到底叫啥? “就憑賊道動手前那份猶豫勁,足見其膽子不大,又哪會在搶劫時報上真名號,這一重蘇景看得明白,先前沒顧得上去問,現在事情差不多圓滿解決,就隨口問上了一句。
“小道法號六兩,洞府也不在什麼赤練峰,是在齊喜山修行。” 賊道士恭聲回答,跟著又小心翼翼地說道:“小道友... 不,小祖宗宅心仁厚,小道求請尊姓大名,他日也好建一座長生祠日夜供奉,以謝不殺大恩。 ”
“他叫蘇鏘鏘。” 永遠冷冰冰沒表情的黑袍子忽然不鹹不淡地搭了一句。
六兩本來打定主意,不管'小祖宗'叫啥他都會大聲讚歎是個好名號,可是聽到'蘇鏘鏘'三個字,賊道士什麼讚美之詞都說不出來了。
黑袍則繼續對六兩道:「你記好這個名字,以後他便是你的主上! ”
蘇景一驚,正擬出言拒絕,黑袍就冷笑了一聲:「我門中晚輩無數、高手無數,一聲法諭八方煙雲齊聚,隨我心意調遣。 就憑這個妖孽,想做我的劍奴還不夠資格。 ”
邊說,陸崖九一揮手,不容蘇景再講話,他又繼續道:“我的責罰完了,你對這孽畜還有什麼責罰,現在說吧。 ”
這位老祖的性子,當真古怪得很了:你從賊身上得了好處,但與你無關,只是我在罰賊。
蘇景問妖道:「你會看病嗎? “後者面有難色,搖頭。
“那你有千年黃精么?”
妖道嚇了一跳,再次搖頭。
“人形首烏?”
“長生丹?”
“續命散?”
……
“你怎麼什麼都沒有?” 蘇景把神鬼異志上寫的神葯都問了一遍,最後失望搖頭:“你有錢么? ”
終於問到一樣六兩有的東西了,賊道士趕忙點頭:“我洞府中有錢。 小祖宗要用錢? 我這就著兒郎送過來。 ”
蘇景搖搖頭,他跟恩公去做事,哪還需要錢:「東面,慈州白馬鎮,條石大街街尾有個宋寡婦,你讓人把錢送去,給她孩子看病吧。 ”
六兩翻著眼睛想了想:「稍有不巧的,我手上的大本錢剛投進了一樁買賣,現在能直接拿出來不到兩萬兩,不知道夠不夠,若不夠沒關係,我再去搶... 那個借。 ”
蘇景嘆了口氣,他做候補捕快一年才五兩工食銀,這個打劫的賊道卻有兩萬兩身家,還是剛投了大本錢...... 還真不怎麼公平。 蘇景搖頭:「三千兩就足夠宋寡婦上京城請名醫再加母子一生富足了,剩下的錢你讓手下在白馬鎮上散了吧,除了那幾個富戶,大家過得都挺辛苦。 ”
六兩立刻點頭,從懷中摸出一隻紙鶴,嘟嘟囔囔一陣,紙鶴振翅飛去了。
此間事情暫時了結,黑袍老祖淡淡兩字:“走吧。 ”
蘇景再被黑鷹托回到背脊,那個六兩道士沒有了飛劍,沒了法寶幫忙,以他的本事無論如何跟不上天生翎羽、修行成精的神鷹,也跟著『小祖宗』一起騎鷹。
至於蘇景說的那個『封印收奴』的法術不是一般的手段,單靠黑袍的影子還做不來,非得到了地頭由本尊出手不可。
老祖這次並未馬上消失,神識投影禦風而行,跟在黑鷹身旁,他不看路,目光總在蘇景身上打量著,這樣飛了一陣,老祖忽然又開口:“之前你把黑鷹當成了我? ”
蘇景搔了搔腦袋,嘿嘿笑兩聲,算是默認了。
黑袍略作沉吟,說道:“你那一跳,還不錯。 待到了地方,我另有賞賜。 “話音落處,老祖身形一震,神識投影就此消散不見。
神鷹行空,振翅千里,重新向著西方疾飛而去......
飛得久了,蘇景漸漸有些無聊,轉頭問六兩賊道:“老祖是誰? ”
六兩正愁找不著話題和小祖宗搭關係,聞言精神一振,正想開口可目光又閃爍起來,猶豫著應道:“這個... 等有了機會還是小祖宗親自去問老祖吧,他老人家沒跟您說身份,小道也不敢輕易透露。 ”
蘇景也不為難他,便不再追問。
六兩卻由此打開了話匣子,先試探著對蘇景道:“小祖宗有所不知... 我雖不肖,可平時也一直都是個老實人,不怕您不信,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賊,沒想到就... 就... 足見小道和小祖宗有緣。 ”
蘇景失笑,這個賊道士倒是挺會說話,把搶劫也扯到機緣上。
見'小祖宗'面露笑意,六兩信心更足,但語氣更加悲苦了:“小祖宗當曉得,我們精怪一脈比不得人,沒有那份天賦,修鍊起來特別辛苦不算,一旦有了些小小成就,老天爺就會來為難,讓我們的氣運變得奇差無比,真真是喝口涼水都會塞牙,這不,我才第一次起了些貪念,就一頭撞在了您老手中。 ”
這番話讓蘇景頗有些意外,再次回頭望向六兩:“你是精怪? “之前黑袍也曾直斥六兩'妖孽',但蘇景以為那就是個蔑稱,並無其他含義,沒想到這賊道士真是個妖怪。
六兩趕忙點頭:「小道本是齊喜山上的一頭松鼠兒,得了大機緣修行成形,手下聚集著百來位兒郎,有一番小小的局面。 ”
原來是松鼠精,蘇景現在再看六兩說話時露出的那對門牙感覺自然多了,又好奇問道:“你為何叫做六兩? ”
六兩面露氣憤:「我剛剛得到機緣,但還無甚法力時曾遭逢大難,落入了一個獵戶手中,他拎著我對同伴笑道』這身好皮毛,值得六兩銀子嘞',後來我僥倖逃了性命,下定決心要刻苦修鍊,再不要受這般欺侮,給自己起名'六兩',就是為了不忘那命懸一線的苦楚,以作激勵。 ”
原來還是個勵志的妖怪,蘇景'哦'了一聲,似乎又有些困了,心不在焉地應了句:“現在呢,或許連六兩都不值了。 ”
若方才黑袍老祖殺了這妖怪,真就連六兩銀子都值不回來!
六兩聽得懂蘇景話裡的味道,滿臉尷尬,搓著手心懦懦道:“第一次,真的是第一次。 保證也再不會又下次,小祖宗的話時刻牢記在心,絕不敢違背半字......”
蘇景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先聊著,騎乘大鷹一路向西......
巍峨大城一晃而過、千頃良田不過是豆腐塊,那些本來寬闊得一眼難見彼岸的大河現則變成了一條條青碧玉帶...... 漸漸的,繁榮東土被雄鷹甩在身後,眼前景色換成了重重山嶺,連綿起伏直連天邊,但看似不絕的山勢終歸也有到頭的時候,大山的那邊廂便是西域地界了,隱約可見大片的牧群,在被青草染得翠綠的地面上緩緩蠕動,而西域過後,土地漸漸荒蕪,直到最後蘇景眼中只剩無盡黃沙。
不知不覺裡,雄鷹已經飛了整整二十一天,蘇景饑渴交加,行囊中帶的乾糧早就吃光了,可大鷹卻從未露出過停頓之意,根本不容他下去找些吃的喝的。 所幸六兩隨身帶了個小小的乾坤囊,裡面放了點松子和幾壺清水。
見久久未能抵達終點,六兩懊惱不已,直言相告:“我本來有個大好乾坤袋,裡面放著以前用過的寶貝和兵器,另外有酒有肉還有錢,不過出門時沒帶上,就只帶了這個小的。 ”
蘇景這兩天光磕鬆子來著,聽到肉兩眼都冒青光:「為何不帶著? “他的心思機靈,不等松鼠妖怪回答,蘇景自己就恍然大悟:”出門搶劫,不敢帶著? ”
“是、是,萬一碰上個狠心的,我沒搶到他再讓他把我搶了......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。 妖怪回答得一本正經。
這個時候黑色巨鷹忽然發出一連串響亮啼鳴,雙翅微微收斂陡地提高了速度,蘇景和六兩趕忙向下張望,旋即兩人同時吃了一驚。
域外墨霊